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香港學者劉凱亮以賭桌形容Chemfun(CF),因為每一個人在CF場合都手執不同資本,換取自己的需要。有人以外表換取藥物,有人以金錢換取私密空間,有人以藥物換取真愛。在賭桌上,每個人都是有贏有輸,有人能夠忍手離場,也有人會輸掉身家。
按字面解讀,Chemfun就是使用藥物(Chemicals)獲得樂趣(Fun),其中一種最重要的樂趣是性愛。以中文翻譯的話,又可以稱為「藥愛」,也即是「用藥性愛」。不管是異性戀或同性戀者,都會有人會用藥助性,但是在男男性接觸者的社群中,逐漸發展出一個專有名詞:Chemfun。用藥性愛是全球現象,在歐美國家以及學術界會稱這種現象為Chemsex,台灣稱為HI-FUN、煙嗨、約嗨,Chemfun則是香港社群的專用名詞。安非他命、冰毒、俗稱迷姦水的G水是主要使用的藥物。
有社會學學者指出,除了性與毒品之外,Chemfun對男同志而言還是一個私密的多功能空間。上世紀七、八十年代,因為社會封閉,香港的男同志社群發展出在「魚塘」尋歡的文化,為何時至今日,社會變得遂漸開放,男同志仍然需要一個如此特殊的空間?甚至成為全球男同志獨有的次文化?除了性愛與藥物之外,還有什麼「樂趣」吸引著一代又一代的男同志?歪腦訪問了有接觸Chemfun的男同志、研究Chemfun的社會學學者、以及提供支援的非牟利機構,嘗試瞭解這個現象在男同志社群流行背後的原因,以及坊間支援的進路。
初嘗Chemfun
下班回家,在巴士上,波仔打開了LGBTQ社群約會應用程序Grindr,想趁明天放假,看看能否約到炮友。他的手指向左掃了一下又一下,終於遇見一個合眼緣的對象:運動身形,陽光膚色。波仔點進他的自我介紹,見到幾個重點詞語都與自己的喜好匹配,沒再細看便傳訊息相約。
對方有一個穩定伴侶,邀請波仔在家中來一場3P。波仔應約,對方一打開門,隨即遞上一個玻璃壺。
「水煙來的。」他神秘一笑,「來一口吧?」 壺蓋上伸出兩條管,一支的末端是一個玻璃球,內有透明物,試管連接著壺身內的液體,一縷縷煙霧正在壺內盤旋。
波仔接過了玻璃壺,心中卻正在慌亂。這個壺,看上去與平日在酒吧見到的水煙壺不太一樣。他擔心自己吸入的是海洛英。那個下午,波仔沒有久留,閒聊一會便藉詞離開。後來,波仔與朋友提起此事,朋友一看對方的Grindr介紹內有雪花、刨冰和雪糕的圖案,隨即笑説:「這對情侶是玩Chemfun。」
這是波仔第一次接觸Chemfun一詞。接下來一星期,波仔始終對那個人念念不忘。傳訊邀約後,對方講明一定要玩Chemfun。即使波仔對此毫無概念,還是答應下來,他心想:玩一次而已,又不會死人。第二次上門,對方遞上同一個玻璃壺。波仔輕輕一吸,吸入了人生第一口「冰」。一瞬間,大腦分泌大量多巴胺,波仔開始飄飄然。對方取來一支針筒,在一個小小玻璃瓶抽取了1 ml無色無味的液體,示意波仔張口喝下去。
沒多久,緊張情緒一掃而空,波仔感覺微醺,體內升起一股按捺不住的性興奮,身體感官變得異常敏感。接下來的兩小時,波仔只想得到性愛,在沒有保險套之下,他享受了前所未有的高潮,釋放了自己也未想像過的野性。
那是一種令人渴望一嘗再嘗的滋味。起初,波仔只是傳訊息給寫明Chemfun的男同志邀約,地點可能是酒店或是對方的住所。後來,波仔也擔當起搞手(host)的角色,自備藥物和物資,邀請他人前來家中作客。
有一天,波仔在Grindr收到一個搞手的訊息,邀請他參加群體的派對,地點是一間酒店。上到房,打開門,放眼望去,是十幾個赤條條的男人,波仔有點不知所措。這段日子,波仔試過一對一,也試過幾P,但是最多隻是四五個人。 搞手見他呆若木雞,先給他遞上一個冰壺,再引領他去浴室洗澡。
藥物很快發揮效用,步出浴室的時候,波仔已經完全進入狀態,相中一個合眼緣的對象。他一隻手搭上對方,對方在一輪熱吻中,然後以撫摸迴應,波仔完美地融入了人群。
踏入Chemfun的圈子已經三年,波仔坦言這是他目前排名首位的娛樂,暫時未打算離場。「玩CF已經一段日子,自然會想與CF的人一起玩,一起嗨,性愛不同步的話會不夠盡興。」訪問這天,在介紹人陪同下,記者獲邀到波仔的住所見面。這位介紹人,是香港大學社會學系博士劉凱亮(Sky),他與波仔是在一個Chemfun派對上認識。劉凱亮曾經實地考察,深入訪問30名參與者,並於2014年發表論文,成為本港首個以社會學角度探討Chemfun的學者。
為什麼參加Chemfun的是男同志?
用藥性愛早已於歐美社會的男同性社群間存在,而歐美社會早於2000年代亦有相關研究,亦嘗試以社會文化的角度切入研究。劉凱亮就讀研究院的時候已經開始研究同志議題,期間發現香港男同志社群興起Chemfun現象,於是一馬當先投入研究。 「我希望減低主流社會對用藥的污名化,推廣緩害的介入手法,協助男同志處理困境。」
近年來,坊間以及政府部門對於Chemfun的討論,主要是圍繞不安全性行為所導致感染愛滋病風險大大增加。研究了Chemfun多年的學者劉凱亮認為,「只是以公共衛生的角度理解Chemfun的話,缺乏了一個同志觀點,政府是不可能透轍理解。」 劉凱亮表示,衛生署只看見愛滋病毒(HIV),禁毒處只看見吸毒者,卻沒有部門看得見議題裏的大笨象:為什麼參加Chemfun的是同志,而且是男同志?
在《香港男同志社群的ChemSex行為研究》報告中,關於參與Chemfun的原因,大部分受訪者認為自己參與的主因是與性有關,另外亦包括減壓、好奇等心理因為,亦有人是為了社交方面的原因,如找尋伴侶和認識朋友。
「相比起異性戀者,同志特別需要空間。」 劉凱亮指出,社會中的主流家庭、學校、工作環境、影視音樂──「周圍都是直(身邊都是異戀性)。」 作為性/別小眾,假如男同志不想扮直(裝作是異性戀),只能尋找專屬的空間。上世紀七、八十年代,性/別小眾仍然為世所不容,男同志能夠自處的空間就是所謂「魚塘」,即是公廁、公園、天橋底,後來才發展出三溫暖。在成長過程中,男同志發現社會認為同志有罪,男同志的性關係就是愛滋病的代名詞,他們會將這些負面觀點內化到自我形象,引致「內化恐同」,不敢出櫃。
波仔的性啓蒙發生在中二那年,地點是公廁,從此被勾出自己對男人的興趣。那時是九十年代初,波仔就讀男女校,眼見一眾男男女女你儂我儂,在青春期探索自我,他卻不敢聲張,只會暗戀,只會趁體育課更衣時觀察其他男同學的性器官。
「哪會有膽講?」他説。一句話,足以總括他的青春期。
1991年,香港通過將同性性行為除罪化,市面開始有Disco和酒吧正當營運。作為一個中學生,波仔不能去酒吧,只能偷偷買同志雜誌閲讀。雜誌內有交友欄,有人只會列出年齡、身材和聯絡電話,也有人比較大膽,連同照片奉上。
直到中學畢業,波仔才第一次接通這些交友電話,首次在現實生活接觸到另一個男同志。想當然,有些人只是騙飯騙財,但是波仔也有遇過心儀對象談戀愛。初嘗戀愛,新鮮感來得快去得更快,戀情只維持一兩個月,最長一段關係也只得大半年。
「戀愛時間一長,感覺漸淡,只要有另一個人想結識你,而你又對他有點興趣的話,很容易就會放下原本那一段關係。」 波仔説,他不是不享受戀愛帶來的温暖,但是覺得交代行蹤是一種束縛,失去了自己的空間和自由。
九十年代末,網路興起,出現網上論壇、聊天室,以及後期的手機應用程式Grindr,男同志得以在隱藏身分的同時,更容易結識到同道中人,邀約發生性行為。
從此,波仔就沒有再談戀愛,單身至今已經二十年。
為什麼男同志好像較難建立長期的伴侶關係?劉凱亮從社會學的角度解釋,「因為男同志缺乏建立關係的土壤。」 異性戀者談戀愛,父母會高興,加上婚姻制度配合、公共政策支持,擁有充足的土壤滋養關係。相比之下,男同志在成長時已經缺乏機會學習如何發展和維繫關係,加上談戀愛就要擔心「出櫃」的事情,出櫃又可能會丟了工作,甚至失去家人,門檻相當之高。
「即使我今日有一個戀愛對象,我也不會在街上與對方牽手。」波仔説,他不想別人因為他是男同志,然後自動將他與一大堆污名劃上等號。「每一個人都想得到親密感。」劉凱亮分析,「男同志要建立一段穩定的親密關係可謂困難重重,既然會遇上這麼多阻撓,不如找一些容易入手的關係,例如『性』。」
波仔當日嘗試第一次Chemfun,就是因為對方屬於自己喜歡的類型。記者曾追問波仔,為什麼明明第一次曾擔心對方提供的「水煙」是毒品,但是後來又主動邀約?
「因為我想與他玩。」
對方有這麼吸引嗎?
「是啊,因為我喜歡他。」
僅此而已?
「夠了吧,還想怎樣?」
在性與毒品以外
Chemfun的首要賣點是性,而且有藥物加持,比起在Grindr約炮的正常樂趣(normal fun)刺激興奮得多。曾經有參加者比喻,假如正常樂趣是一部黑白粵語長片,Chemfun就是4K高清片。 「然而,Chemfun是more than sex,more than drugs。」 劉凱亮表示,Chemfun是一個多功能空間,每一個人都可以各取所需,例如是親密感、歸屬感、認同感,甚至發展出友誼以及愛情。
正如波仔參與一場集體性愛,遇上合眼緣的對象而對方又沒有拒絕他,波仔就會覺得開心,也會自信大增,「原來我也不錯。」大戰一場,藥效退去,眾人稍事休息,對手給波仔遞來枕頭。安頓他之後,對方又問:「口乾嗎?要飲品嗎?我一次過拿給你?」
波仔坦言享受這種毋須談戀愛但又隨手可得的親密感,「有人會主動親吻你,擁抱你,只要上去了就一定會得到這種温暖。」 除了親密感,Chemfun也滿足了波仔的社交需要。未有Chemfun之前,波仔一向都是去公廁或者三溫暖,因為「去酒吧要花錢。」然而,還有一個他沒有説出口的理由,是因為去酒吧而要認識到人,甚至想發展長遠的關係,先決條件是擁有文化資本。波仔自認性格比較害羞內向,因為知道自己不善辭令,從來不敢參與團體聚會,以免講多錯多,或者成為被排擠的一個。
「雖然波仔內向,但是也想交際,也想有一班朋友,Chemfun的空間(對他而言)可説是幾近完美。」 劉凱亮解釋,波仔在這些場合可以跳過所有步驟,直接與心儀的對象開始。波仔亦曾提到,在Chemfun能夠見識到各行行業的人,在其中認識的人也算是朋友,遇上用藥後的皮膚和情緒問題,他也會向這些人請教。
波仔日常的社交圈子甚小,為人寡言,平日有什麼感受或煩惱,他都只會放在心內。然而,只要去到Chemfun的空間,加上藥物令大腦釋放源源不絕的多巴胺,波仔可以放下所有煩惱,全情投入,享受性愛。
「Chemfun的空間又像是社區中心,而且是流動的,由個人自發組成。」 劉凱亮遇過一位搞手,形容自己搞派對就好似大學上莊(參與學生組織),一手一腳訂場、安排藥物、聯絡參加者,見到大家玩得盡興,他就覺得開心,而他從未得到過這種認同感。
這個「社區中心」有時還真的能夠為社群遮風擋雨,劉凱亮在幾年前見過一個年青人,每一晚都出現在不同Chemfun場合,細問之下,才知道他無家可歸,家人知道他是玩Chemfun的男同志,做警察的父親表示要「大義滅親」。「他略有幾分姿色,就以此作為籌碼,穿梭於不同賭桌。」
劉凱亮以賭桌形容Chemfun,因為每一個人在CF場合都手執不同資本,換取自己的需要。有人以外表換取藥物,有人以金錢換取私密空間,有人以藥物換取真愛。在賭桌上,每個人都是有贏有輸,有人能夠忍手離場,也有人會輸掉身家。
波仔的故事只是反映了其中一面。他遇過有人因為社會地位及工作關係而不能出櫃,只能在Chemfun的空間做自己;有人就算有錢有房開私人派對,都情願參加集體性愛,只為求遇上真心受自己吸引的對手,而不是為了自己提供的免費藥物。 「每一個人玩Chemfun,都有自己的故事。」 劉凱亮説。
緩害作為另一種出路
Chemfun作為一個空間,可説是另類偏鋒的Disco、酒吧或是三溫暖,又因為牽涉藥物而變得極度危險,劉凱亮認為Chemfun社群的心態與極限運動者有點相似。社會學家Stephen Lyng曾提出Edgework(刀刃作業)理論,解釋人們喜歡挑戰極限運動,主要是因為高風險會帶來高度興奮。然而,挑戰者通常都會做足安全措施,正如玩Chemfun不是為了尋死,所以要學懂限制用藥劑量,確保自己處於安全網內。
香港基督教服務處為用藥性愛的男同志開設的支援計劃Project HERO,曾邀請20位服務使用者參與研究,並問及參加者對Chemfun的取態。只有一位表示維持現狀,另有四位表示應完全戒除,高達15位認為只是要減少使用,並學習管理相關風險。
「參加者來自各行各業,社工、老師、護士、醫生、律師……許多人都會調較鬧鐘上班。」 劉凱亮笑説:「當然大家都想玩到上太空,但是大家都知道要設法降落地球,哪怕落地時裙拉褲甩(裙子被扯住,褲子快脱落,形容匆忙狼狽)。」 他表示,自己接觸到的參與者,不少人都希望「長玩長有」,他們知道過於沉迷會丟掉工作,失去收入,他們也知道不能濫藥,不然會導致皮膚潰爛,精神失常,兩者同樣只會落得無法再玩下去的下場。
Chemfun與極限運動的最大分別,在於服食毒品。 「無論你是吸一口冰抑或十口冰,藥物都會損害腦部。」劉凱亮坦言Chemfun絕對有害,亦見過有人因濫藥而崩壞,但是政府需要正視這是部分男同志所選擇的生活方式,暫無其他事物能夠取代,「不然就不會有人玩了Chemfun十幾年也繼續玩下去。」
「用藥者不等於是濫藥者。」 劉凱亮指出,目前香港的禁毒政策強調「不可一,不可再」,只推動完全戒斷的出路,無法治標,更無法治本,推廣「緩害」(Harm Reduction)來得更實際。他表示,無論是使用保險套減低性病傳染、服食美沙酮(毒品替代品)戒海洛英、抑或是使用尼古丁貼戒煙,其實都是不同的緩害手段。
世界衛生組織更於2015年將PrEP(Pre-Exposure Prophylaxis,暴露前預防性投藥)列為全球愛滋病防治的重要措施,截至2020年,全球已有130個國家將世衞的建議納入全國指引,可惜香港仍然未有跟隨。
香港衛生署於2020年以問卷訪問1574位男男性接觸者,其中8.6%受訪者在過去六個月曾經參與Chemfun。另一個支援Chemfun男同志的非牟利機構NJAC工作室,負責人CT深入Twitter做網上外展,在派發HIV檢測包的時候,也曾順道收集社群的性喜好數據。由於Twitter 聚集了更多性文化愛好者,用户回覆更加大膽,其中六成人表示自己在過去12個月曾參與Chemfun,更有高達9成半回覆表示自己在過去12個月曾發生不安全性行為。
CT 表示,Chemfun社群不太瞭解用藥的後遺症,一旦習慣用藥快速處理各種問題或情感需要,藥後其實需要償還。除了改變公共衛生政策的方向,他們亦教育社群有關使用藥物的知識,甚至推動由政府引入PrEP 。然而,歸根究底還是要理解男同志投入Chemfun的動機,而非單純評斷男同志的藥愛行為,才能對用藥愛社群帶來實質幫助。
衛生署目前未有針對Chemfun社群的撥款,非政府機構通常是以防治愛滋病為名取得資助。政府只是著眼於預防社群感染愛滋病,強調定期檢測,但是沒有具體措施處理其中一個源頭問題。 CT在過去一年曾經三次向衛生署遞交申請書,想在聚集最多Chemfun參與者的Twitter開展更深入的工作,可惜始終未能得到撥款。
電影《漂亮男孩》(Beautiful Boy)講述一位父親如何與酗酒並患有毒癮的兒子相處,CT十分喜歡兒子所説的一段台詞:
有人問我:「你有什麼問題嗎?」
我説:「我是個酒鬼……而且是個癮君子。」
他説:「不,這就是你處理問題的方式。」
訪問波仔的時候,記者在最後問了他兩個問題,第一個問題是「從小到大,有沒有什麼事情,你做到之後,如今為自己感到自豪?」
「玩了第一次Chemfun。」 波仔笑説:「又刺激,又興奮。」
「那麼,人生有沒有什麼是你很想得到或做到?」
波仔想了想,像小孩般許願:「中六合彩,以及有一個健碩又英俊的男朋友,可惜未做到。」
「只要一個人在充分了解用藥的前提下,認為藥物能夠陪他繼續走下去,其實也沒有問題,但是他首先要理解自己的人生目標。」CT説:「面對人生困頓,有人選擇食甜品,有人選擇不斷談戀愛,有人選擇一放假就去旅行,只是有些人選擇了Chemfun。用藥不是他們的問題,只是他們應對自身問題的方法。」
(為保護採訪對象隱私,波仔為匿名)